因为泡沫就是人们的欲望,那是无法停止的期待,更是人们终其一生会追逐的幻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文 | 严力
编辑 | 臧博
咖啡和牛奶是绝佳的组合,当牛奶被打成绵密、细腻、丰厚的泡沫,再配上咖啡的醇香,入齿留芳,回味无穷。为什么人们如此喜欢泡沫?是因为在需要咖啡提神的同时,还需要能够产生快乐的幻觉。
就好像在理智上,我们需要知晓、理解客观的事实来保持对于未知世界的清醒,然而当遇到一时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大脑又情不自禁地喜欢抄捷径,偏爱着一段引人入胜的好故事,让自己和周边人一起相信各种所谓的“美好愿景”,并为之疯狂不已。
我们为之痴迷疯狂的,不仅仅是咖啡的奶泡。在《群体的疯狂》中,美国著名金融理论家威廉·伯恩斯坦,带领我们回顾了过去几个世纪里人类社会所发生的各种宗教狂热和金融泡沫事件,并结合神经学、心理学等知识,进一步剖析了这些历史现象背后的共同点和根源所在。
狂热压倒理智
在抽丝剥茧的分析中,伯恩斯坦注意到了两种最为普遍的群体疯狂——金融狂热与宗教狂热。乍看之下,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但背后有着一致的动因——“改善这一辈子或来生的福利”。比如,人们都希望一夜暴富,所以会去购买彩票,幻想下一个中奖的人就是自己;比起彩票,更多人则沉迷于各种投资的美梦之中,在股市高位时,因相信每一个明天都会继续上涨而迟迟不肯放手,当股价泡沫破裂后则迫不得已地选择惨烈离场。
这样的故事我们听过很多,伯恩斯坦在书中首先借助神经系统科学家的发现,来试图解释为什么人类会本能地追求回报非常高但发生概率非常小的结果。原来我们大脑左右半球中间的垂直面附近,有一块对称分布的结构,即伏隔核。据说当人们听到自己周围的人毫不费力地变得富有时,大脑里的伏隔核就会受到极大的刺激,从而导致人们陷入不可遏制的疯狂之中。就好像购买彩票大概率来说是赔钱的,但卖家还是可以用巨额财富的幻觉,吸引人们趋之若鹜。再想象一下,如果你的朋友,或是你听到朋友的朋友中了彩票,那么你是不是会更加丧失判断力,迫不及待地也想尝试一下属于自己的致富机会?
伯恩斯坦在书中列举了牛顿的例子。作为股市“韭菜”的牛顿,他在1712年购买的南海公司股票,到1720年上半年以一个很高的价位全数卖出,从而获得了丰厚的投资回报,但在那一年晚些时候,他竟然以更高价格回购了这些股票,最后导致亏了一大笔钱。对此,牛顿不禁发出感叹:“我能计算天体的运动,但不能计算人类的疯狂。”
为什么像牛顿这样伟大的科学家,也会掉入美梦的陷阱中?为什么再聪明、理性、善于分析的人,也会在事实和数据面前做出错误评估?
伯恩斯坦在书里援引了心理学家的理论,人性的一个弱点是喜欢听故事,偏爱通过叙事来理解世界,不仅对叙事的反应比对事实和数据的反应更加强烈,而且越是引人入胜的故事,越能侵蚀人们的批判性思维能力,使之在情感上产生出一种群体共鸣,其不断萦绕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比如,理智上,我们知道想要胜任投资工作,就必须具备一系列组合能力,包括数学能力、技术专长,以及关键的经济历史等应用类知识。
但事实证明,比起数据和事实,人们更喜欢故事。牛顿之所以会做出这样不合逻辑的非理性决定,就和当时的群体性疯狂息息相关。1720年春天,英国一家完全没有经营利润的空壳公司南海公司,通过认购数额庞大的政府债券获得了在南美和太平洋诸岛的贸易经营特权。其向公众勾勒出一幅在新世界开采金矿、银矿的暴利蓝图,在短期内掀起了股票价格暴涨。股价的疯狂又带动更多人,上至国王、议员、军人,下至普通家庭主妇,纷纷卷入这场一浪高过一浪的投机狂潮中。
当时的人们完全丧失了理智,根本不在乎一些基本的理性指标,比如公司的经营状况等,一味地沉迷于能够短期发一笔横财的巨大泡沫中,任由人性的贪婪如同野马发足狂奔。于是,在群体的疯狂之下,物理学家牛顿也无法用理性来思考了。然而当非理性的旋涡退去,股票价格一落千丈,很多有大额贷款的投机者一夜之间破产,并连带出一系列的金融大混乱。
无法停转的轮子
人性的另一个弱点是习惯自欺欺人,不但无法冷静地观察分析,甚至还会想办法说服自己,让一切行为“合理化”,让自己继续相信。一方面,我们总是害怕和别人不一样,于是继续跟随大众沉溺在虚假疯狂中,不愿从谎言中醒来;另一方面呢,我们又想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总觉得自己比周围人更优秀、更聪明,当盲目的自信被质疑或否定时,人们会这样说服自己:“他们都没有我看得透,等我成功了,他们就后悔了。”于是,人们就更加把眼睛闭紧,耳朵掩上,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
除了南海泡沫,伯恩斯坦在书中还列举了法国密西西比公司股市泡沫、英国铁路大疯狂泡沫、1929年美国股票崩盘、21世纪的互联网泡沫等历史事件,并且指出,每次只有当泡沫破裂的时候,人们才会在痛苦中如梦初醒。为什么人类无法从这些接连发生的历史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呢?面对这个疑问,伯恩斯坦的答案是,如果一个错误的信念足够普遍,它就会从量变到质变,像传染性的病原体那样,在一个特定的群体内以指数级的倍数迅速传播。
正可谓,我们相信什么,便会遇见什么。
作为一名社会学学者,我也喜欢探究群体疯狂背后的社会结构性原因。尽管历史上每次集体狂热的事件表现各异,但背后的驱动因素无外乎来自金钱的鞭策。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他的代表作《货币哲学》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金钱是我们时代的上帝”。在这一信仰的号召下,人们将一切事物和感情明码标价,人际交往成为获得金钱货币的工具,财富成为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
一方面,金钱使现代社会变得更加理性,因为一切事物,包括知识、美貌甚至是爱情都可以通过货币来衡量甚至交换。另一方面,金钱成为人们赞美歌颂的对象。在这个物化的世界,金钱超越了所有其他的具体事物,显得可以调解一切生活矛盾,人们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全世界的“商品”。金钱将光芒照射到现代生活的许多具体特征中,使个体完全满足自己愿望的机会近在咫尺,更加在诱惑中,情不自禁地产生出这样的幻想——好像我们比以往更容易获取所有这些东西。
在齐美尔看来,在金钱的异化功能之下,“货币给现代生活装上了一个无法停转的轮子,它使生活这架机器成为一部永动机,由此就产生了现代生活常见的骚动不安和狂热不休”。正是金钱在现代社会里扮演的这种核心角色,使得货币这一纯粹手段和前提条件最终变成目的本身,由此导致社会群体对一夜暴富的趋之若鹜和追逐金钱的疯狂。
经济学中有一个“理性人假设”:人类的行为都是理性和利己的,都在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整个经济学的大厦就建立在这样的假设基础之上。不可否认,金钱,是我们这个理性世界的产物;经济理性依然是我们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是人类进步的必然要求。然而,伴随着经济理性的肆意增长,人们在追逐欲望的过程中又逐渐陷入迷茫和挣扎,害怕和别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于是就出现了伯恩斯坦提出的金融狂热的一个重要因素——放弃头脑冷静的金融计算,转而相信那些引人入胜的叙事,比如股市中充斥的各种难辨真假的消息。
我曾经基于某网络平台做过一项关于网络舆情是否影响股市行情的研究。这项研究发现,和美国的资本市场相比较,中国股市是一个新兴的资本市场,中小散户投资者的力量相对较大,非理性的投资行为更为明显,也因此对舆情波动的反应更加敏感,容易出现投资策略上的失误。
另外,中国的资本市场充斥着大量非理性和非专业的投资噪声,诸多投资机构和专家单纯地以“名义价格”作为依据进行荐股,非官方消息也在网络平台上传播。因此,在股市波动期,当网络平台的信心指数转向利好面时,部分清醒的投资者即便察觉到市场泡沫的存在,在强大的多数意见、乐观情绪带动下,他们也因为害怕被孤立而选择了沉默。其结果就是,优势意见得到加强,劣势意见被压制,从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舆论环境,进一步推动了市场非理性的乐观情绪。
我们仔细回想一下,这样的群体疯狂在当代也并不罕见,与伯恩斯坦在书中提出的观点不谋而合——“当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抱有相同的幻想时,我们就更有可能相信这个幻想,所以我们周围的人也更有可能相信它,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存在幻想传染,又没有有效防御措施,失控的狂热越来越有动力,直到最终撞上现实的砖墙”。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什么人们如此热爱泡沫?因为泡沫就是人们的欲望,那是无法停止的期待,更是人们终其一生会追逐的幻觉。如果我们都想在司空见惯的群体疯狂中保持清醒,不如跟着伯恩斯坦的脚步发掘其中隐藏的复杂心理,理解背后的规律。正如伯恩斯坦在书中所言,永远不要从单一理论视角看待世界。
作者为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群体的疯狂:人类3000年极端信仰与资本泡沫狂热史》,(美)威廉·伯恩斯坦著,王兴华译,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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